過了年節，宛邑銀行掛牌開張。宛邑銀行在尹氏錢莊舊址改建，許多商戶竟也有些莫名的親切感。秋水瑤承諾加入宛邑銀行體系的商戶可按照先前新政擬定的稅率上繳租稅，其差值由銀行代為上繳，這下更是吸引了八成商戶。

掛牌儀式之後便是應酬，城西商會會長橋清筠做東，眾多參股商戶齊聚一堂，散場已是夜半時分。

秋水瑤出了巷口，見黑色轎車停在街邊，程雲磊打開車門，聞見一陣濃郁的酒香，便責怪道：“不是說了少喝點，你風寒還未痊愈。”

秋水瑤無奈道：“此次本應是你這位少帥出席，我替你來，當然不敢有所怠慢。”

“如此倒是我的不是了？”程雲磊笑道：“我理軍務，你理財務，天作之合嘛。”

秋水瑤上車，車子便開了起來。秋水瑤並未理睬他方才的玩笑，只道：“這麽晚遣副官來接就是了，何必親自來一趟？”

程雲磊見她今日身著墨色絲絨旗袍，妝容端莊，似有主事風範，便又笑道：“這才顯得秋小姐地位尊貴嘛。”

忽然前方車燈閃過，秋水瑤恍惚間已被程雲磊撲倒在座位上，同時一聲槍響打碎了車窗玻璃，隨後打入車後座靠背，又一聲槍響司機中彈，車子開始不受控制橫沖直撞起來，隨後撞到街邊店鋪熄了火。

程雲磊抱著秋水瑤伏在後座，摸出腰間的□□，貼在她耳邊道：“別動。”

只聽得對方的車子也停了下來，車上的人朝後座車窗補了幾槍，擊碎了車窗玻璃，秋水瑤只覺得流彈在耳邊嗖嗖飛過，玻璃碎片散了一身。隨後，有腳步聲走近，子彈上膛，在對方正欲拉開車門之時，程雲磊挺身而起，搶先一步扣下扳機。

來人應聲倒地，黑暗裏有人叫到：“撤！”

車輪聲遠去，黑夜恢覆了寂靜。

槍聲驚動了警衛，帥府近衛隊很快也到了。程雲磊扶秋水瑤上車，車子啟動，秋水瑤望向車窗外，路燈昏黃，黑夜寂靜，只聽得見滾滾車輪聲。秋水瑤眉目低斂，臉色是驚魂未定的慘白，程雲磊握住秋水瑤的手，理了理她鬢角的碎發，安慰道：“沒事了。”

“上次也是如此麽？”秋水瑤幽幽道。

程雲磊微微頷首。

車子駛入帥府門庭，程雲磊似乎並沒有送秋水瑤回司令部的意思。兩人坐在客廳茶幾前，程雲磊遣仆人端來熱牛乳，秋水瑤呷了一口，便放下杯子，道：“不送我回去嗎？”

“今晚的人，沖你來的。”

秋水瑤詫異，程雲磊接著道：“我去接你，本是臨時起意，自始至終我亦是沒有下車，原不該有任何人知道我在車上。況且他們……”程雲磊忽然停住，道：“算了，只是猜測。”

秋水瑤理了理額前的碎發，忽然道：“呀，我的耳環不見了！”隨後自沙發四下搜尋到門邊，仍然不見蹤跡。

程雲磊道：“什麽樣的耳環？”

秋水瑤摘下另一只耳環，一顆碧玉鑲嵌在心形的金絲線上，仔細瞧來雕刻婉約精致，看著是件舊物，道：“只剩一只了，倒不是什麽名貴的飾物，卻是家母留下的。”

程雲磊走到秋水瑤身邊，攬過她的腰，道：“許是丟在車上了，明日我讓衛隊好好找找。”又道：“最近一段時間，你便住在帥府這邊吧。”

秋水瑤赧然道：“多派些警衛去司令部就是了，何必這麽麻煩，搬來搬去的，而且瓔珞和璃珠……”

程雲磊看她緊張的樣子，又貼近了一分，笑道：“麻煩什麽？你到底是怕殺手，還是怕我？”

秋水瑤瞪了他一眼，道：“那你讓張媽收拾間客房出來。”

“這麽怕麻煩當然住我屋。”程雲磊見秋水瑤越發羞赧，笑道：“我住書房。”

翌日一早，士兵便將秋水瑤司令部的東西盡數搬到帥府洋樓，雖是一些衣服胭脂之類的日常用品，算上瓔珞和璃珠的，也足足裝了幾箱。張媽將三樓最裏間的客房收拾了出來，瓔珞璃珠布置了些花花草草。

如是折騰了一上午，秋水瑤到司令部之時已是過午。自程雲磊回來之後，她便搬到了一樓文員室辦公。

秋水瑤剛看了兩份財務報告，見夏立平慌慌張張跑上二樓，隨後，馮雨時也到了，到傍晚時分仍未下來。司令部的老人便知，定是有緊急軍情，整個文員室也染上了些緊張的氣氛。

不覺間已是晚上九點鐘，秋水瑤整理了桌上的文件準備離開。落鎖之時，苓菲兒提著食盒走入門廊，秋水瑤本不想與苓菲兒言語，未料到苓菲兒先開了口：“何必假裝不見我呢？”

秋水瑤只得轉身，笑道：“給大帥送宵夜？”

苓菲兒道：“正是呢，大帥召集將軍們開會呢，這會應是小休了。怎麽，要不要和我一同上去瞧瞧？”

秋水瑤道：“不了，我不便參與，告辭了。”

秋水瑤轉身欲走，聽見程雲磊在背後叫住她：“小瑤，過來一下。”

苓菲兒望著程雲磊，笑容輕浮，道了聲“少帥”，程雲磊向她點點頭，她搖動著纖細的腰肢，提著食盒消失在樓梯轉角。

秋水瑤走上樓梯，被程雲磊拉進辦公室。辦公室沒有開燈，只餘書桌上一盞臺燈散發昏黃的光。走廊隱隱傳來將軍們和苓菲兒的說笑聲，倒不見先前緊張的氛圍了。

程雲磊身著藏青戎裝，雙手插兜背靠在窗前，低聲問道：“小瑤，去年的軍費用度究竟有幾成？”

“前半年六成左右，後半年不到六成。”秋水瑤沈默半晌，道：“是要打仗了麽？吳軍那邊？”

程雲磊微微頷首，道：“吳軍早有收覆江南之意，只是沒想到如此迅速。夏參謀根據各郡上報的情況，預測我方軍需用度只夠支撐兩個月的行軍，但是我覺得……”

“與實際的軍費支出不符是麽？”秋水瑤拿起桌上的鋼筆開始演算，程雲磊迅速告知秋水瑤幾個數字，半晌秋水瑤道：“如果按照程家嫡系部隊的標準，的確只夠兩月。但是徽郡守軍用度不一，各郡軍費情況也各不相同，若是統一調度，情況可能會大不一樣。”

江南六郡，徽郡和揚州郡最為富庶，宛邑為徽郡治所，其守軍又屬程家嫡系部隊軍餉最豐，而各郡征收軍費卻遠在徽郡之上，若是各郡司令據實上報，其中隱藏了多少貓膩？若是沒有據實上報，其間二心亦未可知。想到這，程雲磊不由得沒眉頭深鎖，卻更是無可奈何。

秋水瑤起身，指尖輕撫程雲磊的眉頭，道：“還是喜歡你多笑笑。”

程雲磊握住她的手，隨即抱住她，輕輕吻了吻她的唇，嘆道：“多想給你一份安定啊。”兩人相擁良久，程雲磊道：“此番戰事，吳軍已占盡先機，若是奪不回平陵、弋陽，吳軍定會直取宛邑。吳連炯不容我，程吳之間你死我活，到時候……”他望著她的眼睛，如同那天一般害怕得到一個答案，轉而道：“小瑤，我有件東西給你。”

程雲磊走到桌前，拉開抽屜，取出一只勃朗寧袖珍□□，古銅色的槍身雕刻著繁覆的花紋，精致得不像殺伐之器。

秋水瑤接過□□，槍身是光滑的金屬質感，沈甸甸的，她反覆查看，又端起槍口對著窗外，瞇起眼睛笑道：“真的能殺人麽？倒像是件工藝品。”

程雲磊按下她的胳膊，道：“小心些，威力大著呢。”又看了看腕上的手表，道：“差不多要回去開會了，我讓楊副官送你。”

秋水瑤回到帥府夜色已深，於是遣瓔珞璃珠休息，自己坐在梳妝臺前卸妝。她從妝奩底取出兩寸見方的珍珠粉盒，扣開暗格的瞬間，她第一次猶豫了。

月色映入簾中，一彎新月冷冷的掛在天上，再過幾天便是上元了。秋水瑤忽然想起在她很小的時候，宛邑的燈會甚是熱鬧，那時父親是朝廷任命的巡閱使，軍務政務不算繁忙，上元那天就像尋常人家的丈夫一般，帶上妻子和女兒一同賞燈。那時父親和母親相處的細節已然模糊不清，秋水瑤只記得上元那天自己曾跑進父親的書房央著父親教自己認槍，母親還為此與父親吵了一架……秋水瑤瞥見妝臺上的勃朗寧，凝視良久，終於扣開了暗格。

秋水瑤將暗格中的字條取出，展開見潦潦字跡。

“正月初六吳伐程。”

秋水瑤將字條點燃，吳軍此來勝在神速，勝則易驕，驕則輕敵。秋水瑤淡然一笑，在新的字條上寫道：

“餘糧一月。”

程軍啟程已半月，與吳軍對峙於弋陽。弋陽城池堅固，程軍強攻三日不下，折損不輕。程謹佑隨後下令每日高炮轟炸兩個小時，弋陽吳軍也不定期偷襲程軍營地，兩軍轉入漫長的僵持之中。

時評道“宛西出精兵，宛東出良將”，吳軍此次出征的正是江南秋氏舊部，其士兵大多為平陵、弋陽兩地出身，對弋山地勢十分熟悉，善於利用地形進行游擊，城外的幾次遭遇戰，程軍沒有討得好處。唯有程雲磊領北路軍征糧十分順利，待弋陽吳軍開始擔心補寄，程軍已經補充一個月的口糧了。

如是過去一個多月，天氣開始回暖，程軍按兵不動，吳軍卻蠢蠢待發，似有決戰之意。

一日，秋水瑤正在審閱宛邑銀行的賬目，忽然被警衛叫去傳達室，見一青年軍官站在門內，秋水瑤覺得面熟，仔細回想憶起此人是崇大甫的副官。

那副官向她行禮，道：“秋小姐可否借一步說話？”

秋水瑤將他引至司令部後園，副官見四周清凈，方才開口道：“秋小姐，崇師長派我來傳話。”隨後對秋水瑤附耳道：“秋司令戰敗被俘，現在是兇多吉少。”

秋水瑤聞言錯愕，輕聲道：“為何上周未曾聽少帥提起，吳軍已經發動總攻了？”轉念一想戰場瞬息萬變，卻還是覺得難以置信。

副官道：“吳軍早有總攻動向，我軍正是利用這點，佯作撤軍，吳軍出城追擊，正中我軍下懷。弋陽城破，秋司令也被程大帥活捉，崇師長冒險前去探望，才得此物。”副官從懷中掏出一支鋼筆，交給秋水瑤，道：“這是秋司令托崇師長交給您的。崇師長本是不該來知會您這些，可舊時曾受秋司令賞識，知遇之恩不敢不報，至於您作何打算，屬下便無權過問了。”

秋水瑤接過鋼筆，心下一慟，正是幾年前自己送給秋振安的生辰禮物。秋水瑤忽然想起那日的珍珠粉盒，若是早知是父親出征，她斷然不會如此。她即刻回到帥府，到程雲磊的書房拿起電話，忽然發現自己並不知道前線指揮部的號碼。秋水瑤雖隔三差五與程雲磊通話，但每次都是程雲磊打回帥府。秋水瑤撥通了司令部值班室的電話，幾番輾轉，方才接通指揮部的電話。

嘟嘟嘟——

幾聲長長的嘟聲過去，不多時，電話接通。

“我找程少帥。”

秋水瑤屏住呼吸，仿佛害怕他會來接聽。良久，話筒傳來聲音。

“哪位？”

竟是楊如山。

“是我，雲磊不在麽？”

“少帥現在……可能不太方便接電話。”

聽出楊如山語氣猶豫，秋水瑤追問道：“為什麽？”

“少帥他……”

秋水瑤見楊如山支支吾吾，心知情況不對，一時怒急，語氣淩厲：“快說！”

楊如山自是一驚，脫口而出：“少帥中了伏擊，現在昏迷不醒……”

楊如山後面說什麽秋水瑤已經無心聽了，慌亂間掛了電話，唯一的念頭便是去前線指揮部探望程雲磊。下樓時正撞見張媽，倉皇間打翻了張媽端著的熱雞湯，濺了一裙擺。

張媽忙用手帕替秋水瑤擦拭，忙道：“秋小姐，您沒燙著吧？”

“沒事，對不起。”

秋水瑤不得不回房間換了身衣服，這下冷靜了下來。她忽然想起秋振安帶給她的鋼筆，仔細查看，並未發現異樣。拆下筆帽，筆尖已經劈了，應是曾摔在地上或是用力書寫所致。秋水瑤接著拆下筆囊，藍黑色的墨囊幹涸發黑，也未發現任何端倪。

難道真的只是個信物？或是父親被程謹佑高度控制，一絲囑咐也未能留下？

思及此處，秋水瑤起身出門，不多時出現在禾穗脂粉鋪門前。

秋水瑤將珍珠粉盒遞給夥計，道：“十裏鋪珍珠粉。”

夥計卻將脂粉盒推回給秋水瑤，低聲道：“珍珠粉已經賣完，夥計半月前去進貨了。”

秋水瑤道：“不知是去哪裏進貨？”

夥計在櫃臺上蘸水寫道：“南廣。”

秋水瑤無奈轉身，此時已是夕陽西下，金色的光透過脂粉鋪雕花的窗格，撒下斑駁而別致的影子，仿佛秋府老宅那些破碎的時光。秋水瑤心中忽然湧出一陣莫名的悲傷，竟對著那些影子落下淚來。

迷離視線中，光影漾動，一襲長衫推門而入。

“小瑤？”

尹少棠語氣驚訝，卻是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喜悅。秋水瑤雙目含淚站在光影中，臉頰映著夕陽金色的高光，明亮而模糊，那場景仿若回到年少時候。尹少棠不由得心生憐惜，嘆了一口氣，走上前去輕輕擁住她。

她竟沒有拒絕的意思，只是默默的落淚。尹少棠擡起手，想要撫摸她的長發，卻猶豫著放下，輕聲道：“小瑤。”

秋水瑤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擦了擦眼淚，道：“上去說吧。”

到了閣樓，尹少棠放下手提箱，摘下帽子，坐下開始沏茶。秋水瑤也恢覆了清冷的神色，望著茶壺裊裊升起的熱氣，忽然道：“你是革命黨？”

尹少棠正在註水的手抖了一下，幾滴熱水濺到了桌子上，卻未置可否，道：“來找我什麽事？”

“弋陽的消息。”秋水瑤道，“崇大甫來傳話，弋陽城破，父親被俘。”

尹少棠端了一杯茶給她，道：“弋陽的通訊剛恢覆不久，確切的消息需要明天才能知道。”

秋水瑤低頭，神色間有些失落，思忖良久道：“我要去弋陽，今晚出發。”

尹少棠道：“非要這麽急？”

“他重傷昏迷，若是父親在程謹佑手裏……”

“你到底是在擔心你父親，還是在擔心程雲磊？”尹少棠忽然冷言道，“你以為你在程家舉足輕重？”

秋水瑤憤然起身道：“那也好過在這裏什麽都做不了！”

她轉身離去，尹少棠卻起身拉住她的胳膊，喚了聲小瑤。她回身，面色微慍，尹少棠望著她的眼睛，半晌，黯然道：“原來你始終是放不下他。”

秋水瑤心中一緊，舊時光景湧上心頭，她甩開尹少棠的手，倉皇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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